“一战”和“二战”,作为全球性的战争,带给人类的创伤和记忆是历史性的,永恒难忘。由此,描述“一战”和“二战”的电影,都能激发人的应激反应。1970年前,全球范围内诞生了不少有影响力的电影,但是经过时间的沉淀,德国黑白片《西线无战事》以其深刻,独占鳌头,没有任何一部战争电影能够超越它。1970年后,欧洲没有了战争片,美国年年反思“越南战争”,近50年,震撼世界的是《辛德勒的名单》,随后是《拯救大兵瑞恩》、《钢琴家》,都是奥斯卡获奖大片。

《拯救大兵瑞恩》完全是“美国国情”,《钢琴家》是“欧洲人的情怀”,《钢琴家》的“立意”,个人不能苟同,首先就违背了“人人生而平等”的现代人类准则。因为是艺术家,所以在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很多人要付出很多代价,甚至是生命,用来保护你。那么,如果是工人,农民,就不值得这么做了吗?即使获奥斯卡奖,也仅仅是表演得好,电影立意差了很多。这50年,无疑《辛德勒的名单》以其残酷的展示,和独具匠心的艺术表现,鹤立鸡群。

这样,对于“一战”和“二战”,代表西方艺术的世界电影史的里程碑都已确立。

再讲亚洲,中国对于“二战”,基本围绕“南京大屠杀”,日本则合拍过《硫磺岛家书》,但是气息太平凡,对于中国,结局就是总算逃出了几个生命,保存了星火,历史摆在那里,也只能那样。对于日本,厌倦战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最后战争真的可以结束了,总算可以回家了。算起来,都是60-70分的气息。

真正的赞叹,要给中国电影《无名》。

中国电影《无名》,是用来献给亚洲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作品,是真正的杰作。

《无名》整体上不是第1眼惊艳的作品,需要细细品味。《无名》前面大部分,已经是一流导演的水准,但还达不到艺术大师的高度,真的,觉得也无法期待了。然而,惊艳,就来了。一段台词,一段场景,瞬间就把《无名》的立意拔高到了顶峰。

【你怎么能脱下军装,回去做农民?不,我不能同意,我不能允许。你必须穿着军装,这样我才能在人群里一眼把你辨认出来,那是一个国家的罪恶标志,那是一场侵略战争的罪恶标志。凭什么,我只能遭受侵略?凭什么,我只能任由你宰杀、虐杀?凭什么,我只能冷静地去旁听法庭对你的审判,甚至,凭借一个罪恶的国家,凭借背后罪恶的交易,可能都不会有对你的审判。凭什么,胜利了,我却不能张扬,甚至,憋闷已久的张狂?】

此刻,就是中国南宋诗人陆游的千古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所谓“奇峰陡突至,天境由此阔”。中国5000年文化,中国5000年不断、不死的精气神,就在这段王一博的台词里,绝了。王一博“清冷、邪气”的气质,和这段台词是绝配,有不少人不屑地理解为“狠”,那是理解有偏差,面对“狠”,人可以反抗,会有即使短暂但也可以进行的心理准备的时间。王一博的气质,配合光影,给人带来的恰恰是“死亡气息”,面对它,你整个的人估计已经陷入麻木、僵化,接受结果的时刻,也是你清醒的时刻。王一博的邪气,是自身固有的,不靠化妆、扮丑,不靠表情变化,就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却仿佛就是对你生命的终审,所以,又很清亮。可以说,王一博这段表演是绝笔。多一丁点,少一丁点,都不行,目前,哪怕整个东亚及东南亚的年轻男演员中,我看也难以找到这种气质,气质有相似的,也无法完成这么一气呵成、流畅顺滑、一贯到底、给观众无与伦比冲击力的表演。王一博的嗓音也很给力,浑厚的男性低中音,略微有些沙嗓,特别符合战争题材的需要,如果稍微偏一点点“清脆感”,效果就大打折扣,加上原声台词,完全对得住电影艺术。而程耳导演的这段台词,个人觉得,从“历史,艺术”的立意来说,可列中国100年影史前几位。

《无名》的独特性在于,它另辟蹊径聚焦“战争中的内阁”,这个面是很不容易掌控的。

战争电影,经过世界电影史120年的沉淀,人们认知的最经典、最具影响力的就是德国黑白片《西线无战事》和美国巨片《辛德勒的名单》了,其余的都作为后序列排列,同时,不管是聚焦战场的,还是反思类的,基本视线都在社会的底层。至于多如牛毛的“谍战片”,最多到了“中层”。对于“国家高层”,无一例外都是背景板,甚至仅仅画外音。直接将60%以上的篇幅集中聚焦在“高层与内阁”的,《无名》是第1个。

欧洲曾有不少影片,大量拍摄希特勒的第3帝国会议场景,如纪录片流水账,味同嚼蜡。当然,篇幅也达不到《无名》的分量。

人类历史所有的战争,完全不是千千万万的士兵能够决定,也完全不是几百几千的军队中层能够左右。不管是维持颜面,继续战争,还是不在乎面子了,结束战争,最终的决定权都是“最高执政和内阁”。集中聚焦“高层和内阁”,在世界电影史战争题材上,《无名》是破天荒的第1个。

要聚焦,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要真的是“一场内阁开会”,那就是庸俗之极。《无名》的渡部将军,是“区域军队高层”,他不是独立的,而是直接与“内阁”挂钩,电影最后的台词“要回家做农民”那可不是他能决定的,有“内阁”的允许才能够,那是需要“交易”的,国家要付出代价。

日本731细菌部队始作俑者石井四郎,在“东京审判”中直接逃避了,背后就是“国际的纵容”,一场赤裸裸的“国家交易”。

在《无名》的多个段落中,叶秘书、何主任都是和渡部将军在一起吃饭,其“隐藏的背景、内涵”画外音就是叶秘书、何主任面对的就是“日本高层,与内阁”。渡部有台词“假如都不知道这些年如何去掌控局面,当初发动战争的意义在哪里”,质问的对象直接指向“内阁高层”,而这并不是渡部将军的私下牢骚,而是与高层有过的的当面交谈。

《无名》开头就有个“何主任策反”的场景,渡部将军安静地站在后面,影片已经将中国政府中层的变动与日本高层内阁不动声色联系在一起。

更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极其重要的细节“到战场镀金的日本亲王死了,到中国致悼礼的也是日本亲王,他代表的自然是日本天皇,而叶秘书、何主任也在场”充分说明《无名》通篇是一场“与顶层的较量”。

还有后半段,叶秘书获得渡部将军的信任,取得“关东军布防图”,这个图,可不是渡部将军自己就有的,显然是日本高层抛出的诱饵,打算在战败后依然能培植忠心于日本的汉奸,为日本帝国的未来效力。

全世界的战争题材,展示“内阁和高层”的也不计其数,但是这种大制作,大题材,往往沦为“外交场面”,过于“悬浮”,远在艺术之外了。况且,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一部战争题材电影能够有本事60%以上的篇幅完全集中于“内阁高层的外交场面”。

用极其艺术的影像,聚焦“战争发动和战争终结的核心与策源”,是前所未有的。梁朝伟有台词“不管是什么派,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战争罪犯”,极其简单明了地透视了“日本高层后期对于侵华战争发展进程中的分歧,细微的各自盘算”,几句话间,战争双方的胜利天平已经在倾斜,世界风云已经悄然变换。

日本侵华的罪行罄竹难书,无论是“南京大屠杀”,还是“731细菌部队”,都是经过内阁的,都是“日本天皇首肯”的,都是“国家行为”。

《无名》的美学不在于“讲述故事”,而是用多场景、多段落“呈现象征意义”《无名》没有特意拖拉的镜头,都是来去干净、执行利落,说明白就停止。

《西线无战事》的华彩在于影片结束时刻的“蝴蝶”一幕,展示“战争的残酷”,不妨称之为“蝴蝶的忧伤”。《辛德勒的名单》华彩在于“将被集中抓捕的人群中的小女孩、无处躲藏的粪池里的小男孩”,是“生命的悲悯”。

《无名》的绝对高潮就是“对末路将军的审判”,那是一种释放,不但是个人的,更是一个国家坚挺而后的释放,一个民族衰而不亡、奋起反击的释放。不用“大场面的审判”“大规模的看押”,是“妙笔”。

《纽伦堡审判》世界闻名,它是属于审判体系的,但它对于个体的触动,是“表面”的,没有快感。

《东京审判》更像是“国际各种势力的一场大戏”,充斥了各种交易,“日本天皇体制”得以保留,731臭名昭著的元凶石井四郎也平安无事。

《无名》中,不妨称之为“盥洗室终审”,它又不是“私刑”,没有任何所谓折磨,就是“改变侵略者命运走向”,它的台词,不是审判士兵,不是审判将军,不是“追究杀了几个人”,不是“核实是不是制造了屠杀惨案”,它是“给予一个侵略性国家的终极审判词”,审判一个国家的“本性”(这种手法,有如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对于书中人物的判词)。不用大场面的法庭,不用合法合规的理性,它就是要给“属于每一个个体,属于每一个感性的被侵略的平凡个体”以痛快淋漓的爽感。可能真实历史中还没存在过,但要说绝对实现不了,也没有绝对的理由。它就是“给电影艺术的正义一个属于自己的交代”。

“盥洗室终审”和太多的“刺杀”并不相同,它不是复仇,或者“掐灭一个引子”,它是“以英雄个体的名义审判一个国家”,具有“非同凡响的象征”。

它就是灵光乍现,神来之笔,又合乎全篇布局。在战争题材领域,《无名》其艺术性、突破性、稀缺性应与《西线无战事》《辛德勒的名单》并列。

《无名》还展示了“生命不可承受的来不及等到真相的到来”之残酷,叶秘书的未婚妻被杀害,就是人生挽回不了的遗憾。它极其不圆满,却又艺术地超越了“几乎所有战争影片对情节的设计”。历史的真实,有时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谁规定一定要给你真相,谁又能保证你一定等得来真相,和着血,吞下去,使命还在,还得前行。

《无名》之前,战争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不是展示胜利者的疲惫,可以回家了。就是展示荒芜的土地,流离的背影,是战争的创伤。但是,没有任何电影用“极其艺术的场景、和语言对侵略发出质问、发出灵魂的拷问”,有不少电影是考虑到了,但那几乎就是口号式的,或者总结式的,缺乏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无名》实现了巨大突破,“盥洗室终审”是对一个侵略性国家的深深质问,是对一台战争机器的灵魂审问。

从《西线无战事》的“战争无情”到《辛德勒的名单》的“悲悯生命”,再到《无名》的“展示侵略贪婪的策源”,对于“一战”和“二战”,西方和东方形成了闭环。

由此,个人认为《无名》应该被认为是“世界战争电影史上,《西线无战事》《辛德勒的名单》之后,第3个里程碑作品”。

如果从“绝望、压抑到光明”的电影色彩分为10分,其他所有战争题材最后落点不超过7分,《无名》可以达到9分,这是它最突出的,最耀眼的。

世界关注中国电影,不能只关注所谓的小资情调,所谓的光影手法,不能只关注区域性的落后,也不能只关注战争下的离散,更应该关注“中国人始终击不垮的精神”,中华文明5000年未断流,为什么,《无名》给出了答案,它就在“日本渡部将军最后面对的台词里”,那是中国人的脊梁,是中国的生生不息。

想知道为什么经历100年的世界性掠夺,又面临“民族生存危机”,中国却能反败为胜,从此走向胜利,就看《无名》,看“无名的每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无名的每一个就此为国死去的人”。

《无名》绝不是一部所谓的“谍战片”。《无名》并不是描述如何取得胜利,它是“审判侵略者”的节奏,电影中段的“饭局”上,梁朝伟毫无顾忌地说“不管你们是什么派,对于我们来说,你们都是战争罪犯”,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审判词”吗?除了“电影标题”本身就是审判的以外,世界电影史从来没有1部电影有这种气势,在战场上、在社会层面,这种带有审判的说法很常见。但是,在这种“外交属性的场合”,胜败未完全见分晓,99%都会采用理性、克制、便于收场的外交用语。这种面对面的审判气势,极其罕见。

【要看一个胜利者如何判决一台发动侵略战争的机器,就要看《无名》】

这才是《无名》准确的定位。用中国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来形容,制片人和程耳导演当时也许也是如此。

《无名》有缺点,但瑕不掩瑜。“非线性叙事”是观众感叹的地方,欣赏者非常叫好,不欣赏者很是排斥。但有很多人评论说《无名》后劲不小,有如红酒,越看越有味道,电影公映时,受某些舆论影响,产生偏见,网络上线后,抱着随便看看的想法去观看,没想到是如此的精品。

其实,了解中国古典文化的话,换个概念,“非线性叙事”就相当于“留白”,给人留下“想象,和代入的空间”。

希望世界能加深对《无名》的理解,认识到《无名》的独特,珍惜《无名》前所未有的艺术价值。

仅以此文,致敬反侵略、审判战争机器的电影《无名》,希望中国不负《无名》,希望世界的未来不负过去的“无名”。

(中国诗歌学会,香港诗人联盟,沈宥钧)